A potted plant named Lucky

盾医无差。无预警,请放心食用。





早晨0900,Gustave推开办公室的门。


又是日历上平凡的一天。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怀表,上面的指针悠哉悠哉地走动着。Gilles和他的小队出发任务已经过了三个标准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队伍会在当地时间的今天中午,趁着落日之前赶回营地,搭上回程的运输机。和其他人一样,Gustave是在食堂的饭桌和咖啡吧台上得知任务流程的。仍然是普通的营救任务,主要内容是一名在战区研究无线和电路基建的工程师不小心越了界,误入了邻国的领土。当然,“邻国”不会管在鸟不拉屎的沙漠山坡上是不是有人在国界上多踩了一两个脚印,但散落在沙漠里,虎视眈眈的帮派分子对这块挂着“科研人员”标牌的肥肉可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看法。
Gustave叹了口气,想起那个吧台老板说“明码标价,百万欧元”时的眉飞色舞的表情。
总之,这是一个不算太棘手的以钱换人质的营救任务,没有涉及政治因素,不需要上头的疏通和几百份签字,当地政府更是对打击非法组织喜闻乐见,就差没有夹道欢迎。就连风向和地理位置都对他们有利,看起来就像是简单地用一大摞钞票砸晕恐怖分子,任务就足以结束了。
Gustave搞定了昨晚留下的几份文件。工作不多,主要是关于医疗物资的采购方案,只要签几个名然后递交给楼上的后勤部处理就行。他喝完了咖啡,决定亲自跑一趟。即使后勤部和指挥部不在同一楼层,他也自顾自的找好了顺路看一眼的借口。


早晨1100,A队在爆炸和枪击的背景声中,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毫无预警地和控制室失去了联系。


彼时Gustave刚打完招呼,正在门边和一位抱着笔记本的秘书谈着天气、病患和看不完的文件。气氛本来是平静而有序的。

失联这样的字眼总是连着突然、无故这样的形容词,带着如坠冰窟的刺痛猛地扎进胸口,叫人措手不及。指挥室的人突然炸了锅,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座位上蹦起来,所有的电话突然一同作响,人们手忙脚乱地拿起听筒、钢笔、计划书,在面前的电脑上打开无数个页面。卫星定位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同样可惜地失去了反馈,五颗闪着光的定位消失在代表沙漠的橙色地标里。开始有人推开玻璃门进进出出,在25摄氏度的空调下满头大汗,纸质文件夹在胳膊下岌岌可危。

Gustave有些迷茫,他愣在门边,大脑暂时不能消化这瞬息间眼睛传达的信息量,于是有那么几秒的空缺里,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面前慌乱的人们,像面对着一台色彩鲜艳的滑稽剧的唯一的观众。橘黄色皮毛的大老虎没有乖乖跳过火圈而是转身扑倒了小丑,彩球噼里啪啦滚动着掉进观众席。
隔着钢化玻璃,大屏幕上清晰地闪着由无数个LED光点组成的MIA三个字母,旁边还闪烁着一个代表了陷入战斗的标志。有一个人的马克杯掉在了地上发出窒息的碎裂脆响,和刚刚被调出音频公放的最后十秒里的交火爆炸声异曲同工。

Gustave从来没有这么期望过他可以像那些漫画角色一样获得超能力。不太贪心,人畜无害,不比读心或是透视特别,只要告诉他那些带着电流音的爆炸和枪声在最后是不是汇集到了某些人身上。人类,肉体,陶瓷夹板下覆盖着的血肉机器。子弹穿透肌肉时会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个声音不及子弹出膛瞬间的爆响,但有时候清晰得像能直接砸进倾听者的心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呆在指挥室附近,于是他慌忙逃开。


下午1400,Gustave接到了一处急诊。


那是一个经验十足的外勤人员。在这里服役五年,参加过多次特派任务,记录上盖满了完成的红章,是那种足够在餐室的聊天话题里占走好一段时间的人物。他在上个月的某个任务里被炸断了左臂。那个家伙足够坚强,用内衬衫缠住碎裂的断口,坚持着跑向他的团队,两天后队友们把他抱进姗姗来迟的运输机。
那支断掉的手臂变成了他的噩梦。病灶在回来之前已经通过感染开始转移扩散,然后志得意满地在那具健壮的身体里横行。没有人知道细菌来源,因为可以接触细菌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Gustave不是第一接诊的那名医生,但他能看出他的前手已经尽量做到了最好。
所有人都希望他活着,当然。
急性肺损伤和其他糟糕的并发症正让一切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Gustave不希望在病历本上写下代表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四个字母,就像以往那么多次用止血钳、橡皮管和手术刀挡住死神的最后一击一样。他朝两位副主刀点点头。

夜晚1900,他剪断最后一根缝合线,放下手术剪刀。


Gustave走过不少战场。他很早就学会了在特定的时刻上屏蔽掉某一些有关失败和失去的个人情绪,戴上口罩的一刻便拉闸上锁,无师自通。
他在手术台上送走过三岁大的腹腔积液的幼童,八十岁的传染病患者,被取走内脏塞进炸弹的年青人,很多很多血肉模糊的士兵。和成功救下的人比起来他们的回忆往往来得更清晰鲜艳,像是死亡故意为他们添上一笔重彩。他从无数个枪眼里成功避开无数根大动脉取出无数块碎片。他切开流脓的肿块、接驳上断裂的骨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Gustave总会感觉自己正在被死亡带来的恐惧磨砺着,那些感情可以来自亲属、朋友、其他病患,但很少来自他自己。

接着,毫无转折地,他想起众多之中的某一个散发着淡淡烟味的平凡夜晚。背景是宿舍或是双方其中一人的公寓,磨出毛边的皮沙发或皱成一团的床单上,他吸一口烟,用目光数对方身上的伤疤,还有那花纹驳杂的弹痕。对方仍是带着那个温和的表情看着他,看着他用食指按着其中一个浅浅的凹陷,偏下几厘米便是跳动的心脏。

你真的不再害怕死亡了吗?


病院大楼在GIGN整个设施的北角,离主楼很远,临着一片小树林和一块人工湖。正是夏秋交替的时节,路边堆满了残枝败叶。返回主楼的路上,天已经有了暗淡的迹象,夕阳挂在树梢,和着深蓝浅蓝把天边兑成一滩层次不清的血红,视野里还有几朵风扫过的残云,被停在树梢的黑鸟遮挡成破败的条状。
Gustave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夜晚2100,B队已经被派出增援,仍没有收到A队的新消息。Gustave打翻了一叠桌前的文件。纸张和简报落了一地,他安静地整理了半小时,然后又把它们打翻在地。

八层二号电梯门外有一扇用来引光的窗户。挂着百叶窗帘,在天气晴好的白天他们会把窗帘摇成平行,阳光便有机会有序地溜进恒温的办公室。这是四个电梯门口唯一一个有窗户的地方,不出意外,很快便有一颗绿植在角落安了家。
整个办公楼没有人愿意承认或者认领这棵小树,它无家可归,便被留在了原地。他们本来打算本着精简的、一贯的战术起名方式,给这株无端出现的陌生来客取名为八层二号,隔天那个白釉花盆外出现了一张便利贴纸条,上面写着Lucky。
它很快变成了一个标志,出任务前同一棵叫Lucky的小树打招呼当然能比经过别的没名字的东西来得更幸运些。直到某一天,有人发现它正在以某种方式枯萎,绿叶染上大块的黄斑,好些叶子的边缘像燃烧过一样皱缩起来。它就当初一样很快被忽视在角落,似乎关于幸运的希冀会因为它的萎靡被大打折扣一样。

Gustave和那颗植物打了招呼,折掉了它几根枯黄的叶茎。他不知道这颗植物是不是在恒温恒光的办公室里率先感受到秋季的到来,所以打算以奄奄一息的方式度过寒冷。
万一这个名字并没有这么神奇的魔力呢?

焦虑就这样撞开了他拼尽全力控制了大半天的情绪,带着激流哗啦一声冲过脑门差点将他掀翻在地。技术部门比他一个医生要管事得多,事实上他清楚地知道就连递咖啡和影印文件的人在这当下都比他的存在来得更有意义一些。但他就是没办法离开,没办法堂而皇之地继续坐在办公室里摸着那些报告纸,那张舒适的皮椅像长了犬齿,咬得他整个脊背麻痒生疼,叫他心浮气躁。而他的内心叫嚣着想靠得更近一些,作战指挥室外的走廊当然比几层之下的中尉办公室离他们更近,是在千百公里以外靠他们最近的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百叶窗外是一抹化不开的深色,看起来冷得叫人发抖。
人们在无助的时候就需要一个或者一些发泄情感的对象,例如战争、疾病、提高药价的开发商,邻居家叫起来惊天动地的小型犬、电影里捏死主角的反派。Gustave掐着公文包的把手,站在磨砂玻璃墙的另一头,试着通过深呼吸放松自己。想点别的,想点别的。那层小牛皮被他无意识地抠出了几道凹痕。
他所做的上百个发散记忆的尝试,最终都把结局引向了某个躺在血泊里抽动的身体。就连那只小型犬也不例外,它的结局是在阴暗的雨天卡在铁栅栏上被黑鸟啄食。Gustave沮丧地靠在墙上,走廊里的白炽灯亮得晃眼,就像手术室的射灯,让他不得不低下头。


凌晨0230,A队重新恢复了连线,断断续续的语音里完成任务的简述意外的清晰可闻。

玻璃门外的Gustave其实没有听见传呼机里电流覆盖的千百公里以外的声音,他只看到了白发指挥官一改严肃的表情,拧在一起的眉心舒展开来;那位把头发盘在脑后的女助理放下咖啡杯朝其他人竖起了大拇指。刹那间,死气沉沉的指挥室突然活了过来,原本几乎要钻进自己桌前电脑的技术人员们都伸直了手臂,那些手掌在白炽灯下像鸽子在半空扑打着翅膀。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欢呼透过门缝明亮得几乎肉眼可见。
Gustave沉寂了一整天的世界忽然听到了声音。
他朝那位隔着玻璃门向他示意的助理点点头,看见巨大的电子地图上重新出现代表队员们的红点,他们应该已经坐上了直升机,因为那些红点被框在一个代表载具的标志旁。他们被框在安全里,天气晴好,情势明朗,马上要离开燥热的沙漠,渡过闪着斑斓阳光的地中海。
Gustave动了动脚。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酸疼的小腿显然把这个记在了账上。巨大的喜悦这时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他有些发晕,倚着门不敢置信地盯着电子地图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每一根神经都因得到确认而快乐地舒展着。他有点趔趄地迈开了脚步,为自己可以预见的傻样悄悄咧开嘴。不专业,Kateb。不专业。
他在电梯门关上以后按着胸口,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三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于是匆忙把它们藏在身后。一整天的疲累在此时突然从脚尖冲到了头顶,Gustave感觉整个人像在洗衣机滚动了十个小时一样筋疲力尽。
他揉了揉眼睛,那里随着无尽的喜悦泛着一点什么东西,叫视野变得有些不清晰。

当然,除了反光的镂空的电梯内墙,也许还有那颗叫Lucky的绿植以外,不会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应该知道这些。Gustave可以保证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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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stave突然惊醒过来,像被鲸鱼尾巴从海里甩到甲板上的溺水者一样惊慌失措地喘气。背上裹了一层冷汗让他很不舒服,而鼻腔里仍漫着泥水和尸体的血腥味。他过了好几秒才发现有人站在床边举着杯子看着他,然后不情不愿地对上高大男人关心的询问目光。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揉揉额头,像是想把那些真实得诡异的东西从脑子里过滤掉 。“我在……战场上。蓄着胡子,拿着木头烟斗,背着皮革医疗包。玻璃瓶在里面叮当响。”他省略掉满地的残肢断臂,尸体碎块和铁丝网缠在一起,还有在那个梦里追不到的呼救声。在梦里他扶着枪和挎箱忙碌地奔跑,有开炮和怒吼的声音,映入眼帘的却都只有破败的尸骸。
“小胡子?……虽然有些老派,但我认为应该很……可爱。”Gilles的重点抓得乱七八糟,然后说出一个斟酌许久但仍然显得没有什么诚意的形容词。
“算了吧,你才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他一定叹了口气,因为对面的人突然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糟透了的战场。一切都那么危险,泥巴和弹壳比谁能飞得更远。”Gilles注意到了对方的黑眼圈以及患得患失的情绪,他没有对此发表看法,而是轻缓地坐在床沿。他们之间隔着半床棉被,让那个距离稳定在不给对方造成压迫感的前提下的最近距离。
“一个小胡子医疗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躲着爆炸和子弹,往他看得见的人走去。”
“那很糟糕,所以这是一个噩梦。”Gustave打断了这个故事。
“嗯哼,战争从来不是善良的,但是人不一样。”
“这可不是一个客观的观点。”
他们一直都在那里,我知道的。”Gilles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算我看不见他的样子,我也知道他一定在。”
“如果我在那个战场上,我也许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一个小胡子医疗兵更可爱的家伙了。”
Gustave张了张嘴,愣了一会儿。从梦境里飘到现实中的血腥味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纸袋里的面包香味,雨后的青草味,干净被褥上的洗涤剂香味。这时候他终于注意到新的一天已经开始,面前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而不是沾血的作战服,窗外隐约传来邻居家小型犬的吠叫,以及堆着文件的床头柜上有一份早餐。
“对于早餐来说,可能有些晚。”Gilles装作一副抱歉的样子耸耸肩。
“……而对于一句情话来说,可爱这个词真是糟透了。”Gustave回过神来,把身子靠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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