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耀无差】借火



展耀其实没有看清到底是谁撞了他。
傍晚七点半,正是下班高峰的余韵时段,人行天桥上全是抬着手臂对表渴望赶上五分钟内下一班地铁的下班族和捏着耳机谈公事的仍在工作族,共同特点是满面阴沉步履如飞不闻身边事。这倒给了那个胆大的小偷可乘之机,小贼熟门熟路目的明确地把他推倒,抢走了他放在护栏上的公文包然后脚底抹油跑向视线尽头的梯级,让当事人愣在地上好一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
展博士下意识地想要掏出手机报警,才发现手机和其他的东西都在那个被抢走的公文包里。有几个路人摘下耳机伸手帮忙,吆喝着报警,告诉他贼人往对街的后巷跑掉了,无奈天色渐晚,天桥下的视线死角路灯颜色昏黄,一时半会叫人辨不清方向。追出去已经晚了,他有些无奈地站起来,道着谢接过路人帮忙拾起来的文件。

“喏,抽根烟。等一下就没时间了。”

展耀有些诧异地看着身边突然出现的人。
他的记忆先于语言系统开始运转,告诉他自己认识那个家伙,属于视觉记忆的那种认识。他偶尔会出现在对面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正是在这个下班结束的当口,漂亮的肌肉一板一眼错落有致,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现在他跨出那座三层楼高的玻璃盒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仍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只在肩膀上多围了一块白色的毛巾,肌肉在底下若隐若现。展耀发现对方手里除了烟盒,还有一个吱吱作响的对讲机。
“……你是警察?”
“我看起来不像吗?”那个家伙看起来没把这个问题太当回事,继续晃着手里的烟。
“……谢谢。”展耀迟疑了一下,接过烟,看着对方咔嗒一声打开火机,斜叼着烟凑到自己面前。那个对讲机还在哇啦哇啦响着,听起来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捕。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再说话。八月的香港,夏夜比白日要凉爽一些,但凉得有限,空气中翻滚着粘腻的热浪,把整座城市烘得像烤炉。展耀看着对方弓起背弯下腰放松地靠在护栏上,背肌绷紧,肩胛间浮起一小块被汗湿透的白色背心。不知道是不是天热的缘故,那个家伙脸上的棱角都被街灯和霓虹灯的彩光磨出柔和的边界。
……也许是个运气还不算太差的夜晚。
“丢了东西还一点也不心急啊你。”
“我追不上他。”
那个家伙似乎是被这个诚实的自白惊到了,瞪大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话。“……放心吧,会帮你追回来的,展先生。”
展耀把手里署着名的文件换了一个方向。

“白sir,捉到了,正在警局里待审。”一根烟的功夫,两个片警风风火火地跑上桥,朝那位白警官示意。
“行,先压两小时再审,给我弄清楚他到底和帮派有什么关系。还有,东西是这位展先生的,你们手脚利索点,别耽误。”
“展先生,车子就在下面,麻烦你跟我们过去一趟做个记录吧。”
展耀把烟掐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跟上那两位小片警。他知道那位穿着运动背心的白sir正盯着他的背影,所以他没有回头。

不同于口耳相传的都市夜谈,他们的故事就连开始的方式也很普通,就在这样一条一头通往地铁站、另一头通往忙碌的工作日常,贴着花砖、禁止摆摊设点的宣传单和无数小广告的旧人行天桥上,隔着马路和人行道正对一栋贴着健美模特的高档玻璃健身房和数家有利可图开在健身房楼底的小吃食肆,如果运气好撞正风向,深吸一口气,还可以闻到吹过钢铁森林的咸咸海风。

“对了,那个偷东西的家伙怎么样了?”
白sir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烟。
“是个粉仔,没有钱进货走投无路,才打起你的主意。”他停顿了一下,试图组织一些不那么血腥暴力的语言,“他还有同伙,和一周前那个碎,呃,一个大案子有关系。”
“可惜我没有看到他的同伙。”
“你没伤没损已经是万事大吉了,还想什么同伙的事。”白警官啧啧两声,“一个粉仔而已,那伙人只要再露出马脚,我马上就能把们一锅端。”
展耀慢慢发现白警官可以把隔壁消防队拯救困树小猫、帮卖菜阿伯推车过马路的故事说得津津有味,却只用三两句带过那些参与过的“大案”。展耀能从那些故作轻松的只言片语中嗅到危险、困境和死亡,还有面前人的固执和不甘,所以他从不过问更多。


“白sir今天也很靓仔喔!咦,这位小哥有些面生,但是气质一点都不输噢。”
“省下点口水数钱吧大嘴黄。绝对不可以把摊摆出人行道,记住啊?”
那个小贩迅速起身把摊子往里挪了半米,然后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送他们俩,像送走两尊大佛。展耀颇有兴致地偏着脑袋观察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
“这个地方真乱。”
“展博士这就不习惯了?”白sir没有回头,径直往他们惯常的位置走。
“我以为你负责这块区域呢。”展耀迈开步子跟上。“人流量大,周围食肆又多,本来就不易保持环境整洁。”
“怎么,展纳税人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指导意见?”
“那些小贩,你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到其他地方去?”
“你说大嘴黄?”
展耀不置可否地示意了一下人行天桥上四散开的小贩们。
白sir回过头,往他的方向递了根烟。展耀轻车熟路地凑上去取了烟借了火,然后继续一脸质询地看着白sir。
“他们也是你的调查对象?”
“当然。调查的每一个样本都应该有其独特性,他们能呆在这里想必事出有因。我记得在这里摆摊是要罚款的?”
白衫的警官想了一会儿,吸了一口烟垂下手,干巴巴地吐出四个字:“生活艰难。”
“这算是什么解释?”展耀一下子来了兴趣,倒显得咄咄逼人起来。
“生活艰难就是生活艰难,像你这种成功人士呢是不会懂的。”白sir的话音里开始带上他特有的欠揍语调,表示这个话题理应至此为止。展耀心里略有不忿,他不喜欢面前的警官满脸防备的样子,更不喜欢他那个不懂就是不懂我们无话可说的表情。
“白警官的意思是我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
“展博士的意思是我徇私枉法,偏袒劳苦群众?”
“……我没这么说。你这是断章取义、无理取闹。”展博士火冒三丈。
“你就是这么个意思,还瞧不起我的工作成果!”白警官咬牙切齿。
“你这是不讲道理,不识好歹,死耗子钻牛角尖,和你说话真是白费力气。”
遭了一通文明用语火力压制的白警官沉默了半晌,对着叉着腰的展博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咽下反驳吐出一口长气,把半根烟揉进烟灰缸,白色皮鞋踩得地板咚咚作响,气呼呼地走了。

展耀在一个提早放工的炎热下午,在大嘴黄的地摊上买了三本赛马宝典和两份本地日报,把摇着蒲扇的摊主哄得眉开眼笑,顺理成章地撬开了大嘴黄的嘴。
大嘴黄看单下菜,心下了然,一挥蒲扇,剑指角落里的一个佝偻身影,示意展耀注意。“看到没有?”
那是一个满头白发到看不出年龄的太婆,面前摆着一个装着花的红蓝胶袋。
“她在这里卖了十几年纸花啦。好几年前,那只白老鼠还在这里当片警的时候,有过一个贼人专门趁人多划破裤子偷钱包的。”发现除了展耀之外没有另一个神仙,大嘴黄放了心提了架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摆摊专用的折叠凳上,硬是摆出了一副专业说书人的架势。 “花婆不会说话,只会比划一朵纸花十块钱。那个小偷抢了她的荷包,袋子都穿了。你那个白sir,年轻人,好在他刚好执勤,足足追了七条街,硬生生把那个小偷抓住哇。”摊主啧啧两声,瞟了展耀一眼,又摇起了蒲扇。“那个人呐,警察嘛,脾气是臭了点,已经对你很好声好气啦。像我们,还有桥下那些,哪家没有被他骂过的?”


展耀拎着杂志谢过老板,踱步走向地铁口。时间还早,日头斜斜地穿过人行天桥照在对街的窗户上,健身房的客人尚寥寥无几。那位白衫警官的形象蹦跶出来,他凶巴巴地和小贩对话的样子和当初在对讲机里严肃指示的样子在自己脑海里意外地重合在一起,中间巨大的反差透出某些厚重且不易被挖掘到的温度,像极了某种凶神恶煞尖爪獠牙却又有着温暖绒毛的动物。


他们并不是每天都会聚在一起抽烟。展耀有他的学术研究,白警官有他的公务繁忙,让剩下的碰面几乎都交给了偶然,唯一不同的是某些不经意间出现的习惯,相比起爱好更多几分尚需商榷的微妙感情。举例来说,展耀开始习惯站在靠近地铁站口的第三个花坛前,那里是视线的分界点,正好介于漂亮的玻璃健身房和六车道双向马路之间;白警官则开始更多地把时间花在跑步和肩背训练,皆因只有这两个耗时的器械占据了靠窗的位置。他们别扭而倔强地把自己安置在两段平行线的交叉点,一段陌生关系所能接受的最近距离。某些时候他们会假装不刻意地短暂对视,在掐灭的烟头和戛然而止的机械运动中,像两只剑拔弩张又惺惺相惜的猎豹,说不清更像嫉妒还是欣赏。

“我以为你们警察都工作忙碌,看来也不尽然。”展耀把烟灰弹在绿萝的泥巴上。
白sir挑眉笑了一声,“忙里偷闲。”
“倒是你,大学教授,怎么每天都在这个位置吸烟?大学里没有吸烟区吗?”
“大学里可观察不到这么多不一样的人,观察是深入了解的基础。”展耀回答得头头是道,逗得旁边的男人又偷笑了一声。
“我看不出这条桥上的人有什么特别的。”
展耀不太想和警官讨论学术问题,于是他抛出一段心理学课本上的内容妄图让白警官知难而退。
“你说得神神叨叨的,不过就是人物侧写,这个我也会。”
“那你说说那个上班族要去哪儿?”展耀有心刁难,随便指了一个急匆匆走出地铁站的路人。
“跑马场。”白警官斩钉截铁。
“愿闻其详。”
“那个不是上班族,那是个买手,赶着买明天的马。你看他的鞋,上班族不会穿运动鞋上班,搭地铁的人腰间也不会缠着一圈旧式钥匙。”白衫警官侃侃而谈,“另外,他的裤子,膝盖以下湿了很多,证明他冒雨赶路。半小时前下了一场雨,大概和跑马场到这里的地铁时间吻合。”
白sir志得意满地笑了一下,对了对表。“他一定是看刚下雨,着急确认明天他帮忙买的马会不会因此有所影响。正好今晚那一场马上就要结束了。怎么样?”
“勉勉强强。”
“要求真高啊展博士!”


那个夜晚白sir站在围栏边缘,和他一同叹着空气中由北方吹来的第一股寒风。他们一人拿着一杯麦记的咖啡,白sir从推门开始就一直在絮絮叨叨着重复使用的油和过高的碳水,对带着油腻的地板满脸不满,五官几乎皱成一团。他们俯瞰车来车往,由远及近的车灯随着交通信号红绿交替,惬意的微凉空气里氤氲着咖啡的温度。他们把烟灰抖进喝剩一半的咖啡杯,点评远处某幢大楼顶上忽明忽暗的艺术字。白警官眉飞色舞地介绍了从太子到湾仔所有值得一试的卫生的餐厅,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为他做一杯真正的适合正常人类饮用的咖啡,而展耀沉默了半晌,从兜里掏出一张揉皱的名片。
“我们可没有名片这种东西。”那人皱起眉,看着深色风衣的展耀和他手里的卡片,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苦笑。“而且以前给过我名片的人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确定要给我?”
欢乐的聊天气氛戛然而止。展耀明白对方通过'以前的人'这个特定团体在暗示什么,他的工作注定他能结识到的人均非善类,温和无害的大学讲师不属于这个分区内。但他亦在那句闪烁其词的自白里听见了某种微弱的带着希望的试探,像初次被抚摸收起爪子束手无策的老虎,想要捡起贝壳却惊恐海水冰冷的小孩,害怕奶酪下藏着捕鼠夹的小鼠。作为陌生人,他们的故事也许确实应该停留在悬而未决的初冬夜,烟、咖啡、一句寒暄和几个永不兑现的承诺,留下那层坚如磐石的窗户纸。
展耀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流动的夜色。
薛定谔的猫儿想着未来某刻可能会有的海鲜大餐和手冲咖啡,遂下定决心爬出盒子,蹭过老虎、挖出贝壳、品尝奶酪。
他把名片放进白衫警官的衣兜,顺便从那兜里取出一盒烟,抬眉。“借个火。”
“……你真是下了一步错棋。”白警官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从善如流地掏出火机。



展耀站在他惯常站的位置,把公文包放在扶手上。冬天迈着方步一夜之间到达了,绿箩的叶子变了颜色,在过往的车声中摇摇欲坠。 展耀瞟了一眼对面三楼,掏出烟。
靠窗的跑步机上还没有人。他掏出打火机,不知怎的被一股冷风打断了动作。
他盯着那台熟悉的空缺的跑步机。天色暗得很快,云翳遮住了星星月亮和匆忙落下的夕阳。
他的打火机头一次打不着火,美国金属和德国焦油在潮湿寒冷的空气里咔嗒咔嗒地做着无用功。展博士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没有把烟一同放回包里。
健身房的电视在放昨天那个沿海别墅的枪击案,隔着玻璃他听不见声音,但是那段新闻视频俨然是网路热门上的同一个:本港警方耗时多月,从一个街头小团体顺藤摸瓜,端掉了一个大型制毒贩毒团伙。
这是一个很有话题的社会新闻。会是热门,然后红字头条,报纸头版,广播加急。涉及到亿万金钱、黑道丑闻、股市上跳动的数字,还有五名重伤入院生死不明的刑警。

天气变冷,运动的人也变少了。健身房的负责人拿着扫把上楼,关掉了三楼沿街区域的灯,让闪光的电视和跑步机一同跌入黑暗。
展耀如往常一样做了把烟掐灭在身旁垃圾桶的烟灰缸上的动作,然后把那根没点着的烟留在了烟灰缸里。
他明天还会在傍晚经过这里。



“哎,借个火。”
展耀从思考中猛地回过神来,恍惚中还以为是自己压力过大精神失常导致产生幻觉,然后他就大跌眼镜地看见了面前站着的家伙。
“啊??”
那个家伙被迫穿上了一件丑兮兮的羽绒外套,遮不住底下白蓝相间的病号服;一只手臂吊在胸前,脑门上还贴着一块渗了点血色的棉布。除了张扬到欠揍的语气没变以外,整个人皱巴巴的惹人怜,像是挂在天台上经历了风雨摧残露出棉芯的破布娃娃。
展耀张着嘴愣愣地上下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心里飘过一百个问号句号感叹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个苍蝇。他最终组织语言失败,大脑自动定位在了最近的一个问题上:
“你……这样能抽?”
“不能啊,我憋了好久,又走不快,这两天才找到机会溜出来。”白sir不出意料地没有听出对方波澜起伏的心境,捂着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一个巨大的苦字几乎写在脸上。
“……”展耀嘴边全是无法脱口的指责和劝告,还有压在胸口的一大团沉甸甸的莫名情绪。对方倒是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径直伸手在展耀手里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摇头晃脑地靠近,向他借火。
展耀无奈地掏出火机。那颗缠着胶布的脑袋乖巧地凑到耳旁,让他就这样再一次感受到那个属于对方的气息,现在那里面混杂着药水和消毒剂的味道,让他闻起来像一颗被烟熏过的蔫白菜。
他伤得像条落水狗,但还好端端的活着。
展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愣在原地,没有打开火机。过了几秒,也许有几分钟,因为白sir意外地安静了下来,装作怕冷的样子把身子拱到展耀面前,让对方的脸颊靠上自己缠着绷带的肩膀。
身为严谨的心理学家,展博士想不通为什么对方的肩膀会带给他一种令人沉迷的熟悉感,就像大雁贪恋暖流飞过千百公里,路人争分夺秒赶上地铁喝上家里的第一口热汤,猫咪玩闹结束晃晃悠悠爬进主人膝弯。他把脸埋进那个味道奇怪的肩膀,把自己埋进那个因为对方绑着手臂而显得有些别扭的拥抱。
仍是一个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的傍晚,人来人往,车流喧嚣,霓虹灯勾勒出大厦的边缘,实习生把咖啡粉倒进咖啡机,奶精加糖苦中带甜,难喝到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对不起。”
白羽瞳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一张纸片塞进对方拿烟的手里。黑笔写的姓名电话地址,精确到街道门牌,有模有样;角落里有某个医院的标志,可以忽略不计。
展耀把那个名字翻来覆去地默念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收起了打火机。
“白sir,今夜全港禁烟。咖啡加糖还是加奶?”
“啊??喂,我都这样了你还欺负我啊!”
“那就别喝咖啡了,喝你之前说过的姜茶吧。”
“……那去你家还是我家?去我家吧,我做的姜茶所有同事都说好喝。”白羽瞳话锋一转表情一变,奸计得逞,笑得见牙不见眼。
“……。”


今夜全港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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